第90章-《烈火浇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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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生下来,就与盛灵渊心神相连,他看世界的眼睛是灵渊的眼睛,灵渊年幼时,对这男人的孺慕之情一分不少,也都分享给了小剑灵。

    灵渊记住了丹离的教导,剑灵比较没出息,只记住了他手里的甜味——即使在流亡的岁月里,丹离也总有办法弄来些零嘴哄小殿下,有时是不知哪里收集的花蜜,有时是一块焦黄的野蜂巢,平原上躲妖族追兵的时候,他拎着杀人的刀剑在前,一边开路,一边给是死士怀里的小殿下削甜秸秆,粗糙简陋,可是……真的很甜啊。

    宣玑一生也忘不了的那个背影,如今就快要化在血池里了。

    丹离呛咳了一声:“我知道,事到如今,你不会再信我。”

    宣玑默默地走到血池边,靠坐在血池外的封印上,沉默了好一会,他说:“你算无遗策,像神仙一样,怎么没算到自己的下场呢?”

    丹离却像能听见他说话一样,平静地接道:“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是应劫而生,因乱世而活,也会因乱世而死,我与灵渊……对彼此并无怨愤,他所做一切,都是我教过他的,成王败寇,我不怪他,他也不是故意折磨我。若我能同凡人一样,一刀斩首,便一了百了,想必他也愿意给我个痛快……今日我灰飞烟灭,来日他也或者挫骨扬灰,都是注定的。”

    宣玑让他说得又难受又愤懑,冷冷地说:“你才挫骨扬灰!”

    丹离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剑灵,你是不是骂我了?”

    宣玑紧绷的五官松开,闭了嘴。

    丹离和其他人一样,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都能猜到,宣玑记得自己小时候寄生在灵渊的脊背里,总是耐不住寂寞,想发表意见,借灵渊的嘴往外说,丹离只要听个话头,就能分得清哪句话是谁说的,宣玑年幼时常常有种错觉……好像除了灵渊,丹离老师也能听见他一样。

    “你啊……”丹离叹了口气,“你们妖族,心智本就晚熟,他还百般回护,弄得你总是长不大。”

    宣玑眼睛开始充血:“老师,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妖都一战,天魔剑出鞘,搅动赤渊百万怨灵,斩妖王千首。四方苦妖王日久,皆山呼万岁,但……人们过后回想,难道就不会因此而生忧怖么?陛下……他太年轻了,根基不稳,也没有弹压四方的手腕,只当所有人都是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他狠不下心称孤道寡。赤渊火未灭,战时各族齐心,战后必然生变,这忧怖必要有宣泄之处……天魔剑,非祭了这太平盛世不可。小剑灵啊,良弓的宿命自来如此,小时候我同灵渊讲古,你从来没好好听过吧?”

    宣玑讥诮地“哈”了一声,却扭头不忍心看他。

    “万物生于天地,死于天地,鲲鹏上天、鲛人入海,四季更迭,寒来暑往,适者生,落魄者无容身之地。”丹离缓缓地说,“上古百八神兽,至今行踪杳然,俱往矣。如今轮到‘贪’‘嗔’‘痴’三大类人族,彤啊,此乃天道之选,是大势,人岂能逆?灵渊……他学会了翻云覆雨,没学会顺势而为,他剔去自己的朱雀血脉,代替神鸟遗族镇住赤渊,就算眼下真能灭火……他不想想自己天魔之身,若是没有那一点朱雀血脉压制,往后会怎样么?”

    宣玑狠狠地闭了一下眼,似乎要将盛灵渊剖离血脉的画面从眼前抹去,哑声问:“会怎样?”

    “他会七情断绝,渐渐失去感觉,最后变成个无欲无情、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怪物。何况天魔不老不死,十年不老尚可,百年呢、五百年呢、千年呢?”三言两语间,丹离似乎又衰弱了许多,话音变得几不可闻,“他没法收场的,他会变成下一个妖王……届时,九州之内,必……再起离乱,他那一点朱雀血,能封住赤渊多久?彤……彤啊……”

    宣玑被他叫得心乱如麻。

    “你是朱雀天灵,神鸟最后的后裔……你再救他一次吧,啊?”

    丹离嘴里忽然冒出一种剑灵从未听过的语言,异常复杂,听完让人怀疑人的口舌怎么能发出这种声音,可是莫名的,宣玑一听就懂,就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丹离来回念了三遍,已经一字不差地刻在了他脑子里。

    第三遍堪堪念完,丹离忽然一声惊喘,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身体僵死似的,似乎是死到临头。

    “老师!”

    “这是……朱雀一族的秘语……彤……你是朱雀遗孤,天灵之身,因他而活,只有你能……你能替他护住那条血脉,守住赤渊,我……”丹离的话音就此断了,他双目中突然冒出微光,像回光返照一样。

    “我……”

    我什么,下文再也没有了。

    宣玑听他半晌没有声音,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走近了些,然后呆住了。

    丹离就只剩下眼眶里那两点光了,死不瞑目的样子。

    “老师……”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只听一声轻响,那血池中的人突然像一块糟木头,从头开始裂,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丹离碎成了无数块,化在了血池里。

    他曾是受万民供奉、享无尽香火的神像,经年日久,生了神与灵。

    可是世间没有白享的香火,神龛是要代替造神的人,餍足群魔的。

    他在血海中睁眼,负贪与嗔、为灭地火而生,机关算尽,终于粉身碎骨。

    就仿佛是个天下太平的吉兆。

    宣玑与那一滩血池里的碎渣面面相觑良久,跪下磕了个头,随后犹豫片刻,又替灵渊磕了一个,脚不沾地地飘出了天牢。

    然后他眼看着盛灵渊命人掘了三十六块朱雀龙骨突,亲手刻下封印,于三十六个子夜之交,依次钉入赤渊,最后,是那个装着他朱雀血脉的小瓷瓶。

    那颗血脉凝结的珠子离开盛灵渊的瞬间,宣玑就扑了过去,衔进嘴里,他惊愕的发现,自己竟然能触碰这东西,甚至透过那颗珠子,感觉到灵渊的心跳。

    那颗珠子给他的感觉异常熟悉。

    他剑身断裂之后,一时间浑浑噩噩,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冥冥中被什么吸引,追在盛灵渊身边,原来吸引他的就是朱雀血脉。

    被他衔在口中的珠子带着他往祭坛飞去,宣玑来不及细想,飞快地默念起丹离留给他的朱雀秘语。

    那颗血脉凝成的珠子是活的,他念到第三遍的时候,仿佛听见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竟和珠子合二为一。

    不用人教,宣玑顺理成章地和那颗血脉珠建立了联系。

    他自己成了那颗血脉珠的保护壳,以身为椟。

    启正六年除夕,封印赤渊的祭礼将成,毕方的老族长亲自主持祭礼,宣玑在最后一刻回到度陵宫,见了那个人最后一面。

    他用自己“罩住”了盛灵渊的朱雀血脉,天魔身仿佛把他错认成自己的一部分,这一次,盛灵渊身边三尺之外的屏障终于没有再排斥他……那是宣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越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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