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贪财)-《秋水堂论金瓶梅》

    这一回,西门庆迷恋桂姐,留宿青楼,长期不回家,金莲与玉楼的小厮琴童偷情,及至西门庆回家,李娇儿、孙雪娥把金莲的私情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打了金莲一顿马鞭子,赶走了琴童,然而终于又和金莲和好了。

    绣像本此回卷首诗,是南朝王僧孺所写的《为人宠姬有怨》,收入《玉台新咏》卷六: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易摇。

    已为露所浥,复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

    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宠姬指金莲。独立树根摇而枝轻,见得金莲一无娘家势力撑腰,二无丰厚的嫁妆,三无子以巩固其地位,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除了西门庆的宠爱之外,一无可恃,而“宠”却又是最难倚恃的也。以宠姬的身份而日夜端坐,锦衾不开,比一向无宠更加难堪。

    除了雪娥与来旺儿偷情之外,金莲在西门庆的几个妾里面是唯一和人有私情的——先是琴童,后是陈敬济。然而金莲也是唯一对西门庆有激情的。她和西门庆之间的关系,打闹归打闹,似乎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与平等,只有她一个人和西门庆亲密到开玩笑、斗口(不是吵架)的地步。时而骂他,时而哄他,时而羞他,时而刺他,西门庆也只在她面前才谈论与其他女人的风月事。她是西门庆的知己(“唯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论其聪明泼辣,也堪称西门庆真正的“另一半”——西门庆眠花宿柳,她怎能不如法炮制!

    绣像本比起词话本来有诸般好处,前面已经饶舌了许多,这里还是要再次赞叹它一回,因为它的写法不容人不敛衽赞美也。

    金莲被西门庆打了之后,次日晚上对西门庆哭诉,这一段话,最值得注意的是金莲以西门庆“心爱的人儿”自居,也就是说,从“我们俩”的角度出发,嘱咐他不要中“别人”(相对于“我们”)的离间计。在众妻妾当中,金莲的确是西门庆“心爱的人儿”(卷首诗所暗示的“宠妾”,也是她给西门庆写信时自称的“爱妾”),然而自认如此,自信如此,对西门庆以“我们二人”看承,以情人自居而不以一般的仆妾自居,有能令西门庆格外动心的地方在。

    在词话本里,金莲叫了一声:“我的傻冤家!”说:“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挫!”绣像本在这里作:“我的俊冤家!”“俊”与“傻”两个字形状十分相似,也许只是手民误镌,然而在这里,如果我们结合上下文,细细品味这一字之差,其味道不同处,却有云泥立判的感觉。

    聪明的读者,这时会说:哪里有什么潘金莲、西门庆!都是小说家编出来的故事罢了!用俊还是用傻,都是作者心中的造作,又不是说用傻就不符合事实、用俊才符合事实,因为本来就没有事实也。这话说得诚是。那么我们就从小说艺术的本身来做一个价值判断,看哪一个字更给小说增光。

    金莲所有的倾诉,都是在抱怨西门庆“傻”,听了别人挑拨离间的话。如此,则“傻”字根本用不着明确地说出来。且不说金莲是极聪明的人,她自然知道什么才能让西门庆回嗔作喜;另一方面,金莲其实心中仍然对西门庆有情耳,这个“俊”字也是自然的流露。小说每次写西门庆来和金莲同宿,金莲总是欢喜非常;但是其他人,除了瓶儿后来得子之后,基本上都是一笔带过,表示没有什么值得一书。本回中,作者强调西门庆不回家,别人犹可,唯有潘金莲难以忍受。词话本作金莲、玉楼两个人每天打扮得漂亮动人站在大门口盼望西门庆回家,绣像本作只有金莲一人如此(金莲对西门庆的感情虽然有变化、有杂质,但是始终存在,因此后来也是诸妾里面唯一辞灵痛哭的)。对于明清时期的论者,这自然是金莲“淫”的表现,但是对于现代读者,我们实在用不着再背负旧道德的十字架,能够不加批判地认可这只不过是一个激情强烈的表现而已。金莲的激情——对感情、欲望的要求——的确格外强烈,而她的整个存在,就是由一种原始的激情贯穿始终。一句情不自禁的“俊冤家”,似乎比较符合她以“情人”看待她和西门庆关系的态度。西门庆其他的女人,自视为妻子(如月娘、瓶儿),自视为妾(如安于命运的玉楼),或者是为了西门庆的财势(如那些家人媳妇、伙计娘子,包括桂姐和爱月儿两个妓者),或者是为了满足肉欲(如林太太),唯有金莲与西门庆的遇合是不期而然,以两相吸引和爱慕开始,而金莲常常以曲子、以书信抒发她的相思、她的怨恨,她对西门庆有一种平等的、甚至浪漫的态度,也就是情人的态度。一个“俊”字,极为灵活飞动,其中无数娇媚婉转自不待言,而“傻冤家”却是连雪娥这样蠢笨的人都可以说得出来的、极为普通的埋怨话,虽然用了也无伤大雅,但是“俊”字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西门庆其实的确是“傻”:只看这一回中,李娇儿、孙雪娥、孟玉楼、春梅、金莲、桂姐,个个能够影响与操纵他的感情,就知道他在和女人打交道这一方面全无自己的主意。最可笑的是受了桂姐的激将法,为显示自己在家何等地有权威,回家来剪金莲的头发交给桂姐,却又自知无理,于是拿腔作势,连哄带骗。次日到了妓院,却又相当老实地对桂姐合盘托出昨日为剪这绺子头发如何“好不烦恼”,于是反而被桂姐讪笑一顿。西门庆这个角色,往往有他“傻乎乎”的可笑之处,给了他很多的人情味儿,使得读者不能完全地厌恶这个人物,因为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丑角,而具有立体感和层次感。这一点很像《红楼梦》中的薛蟠:有其凶狠豪恶的“霸王”的一面,也有其“呆”而好笑的一面,总之是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人,不是舞台上黑白分明的脸谱人物。

    《金瓶梅》是一部大书,在这部鸿篇巨制之中,一个字似乎算不了什么。然而,全书是大厦,细节是砖石,细节是区别巨擘与俗匠的关键。无数的细节都用全副精力全神贯注地对付,整部小说才会有神采。

    西谚说:“细节之中有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