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秋水堂论金瓶梅》

    这一回里描写的情事,发生在六月初一,暑热最盛的时刻。此回书的旖旎情色,从翡翠轩到葡萄架,仿佛一幅浓艳的工笔画。然而这幅画有一个严酷的黑色框架:它以权力与暴力的滥用开始(来保从东京见太师蔡京回来,具言行贿成功;宋仁被打了二十板,就此一命呜呼);以家人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向春梅要果子,春梅对他说西门庆醉了,“只怕他看见打你”的警告结束。在下一回,西门庆便真的把小铁棍儿打得口鼻流血,警告就此变成了预言。身体的暴力,包括西门庆对潘金莲所行使的性暴力,与本回结束时语言的暴力纠结在一起,中间却又花团锦簇,风流旖旎,文笔周到微妙,丝丝不苟,乃文学作品中的上乘。

    本回“正文”甫一开始,便写西门庆看来安浇花;随后便带出玉楼在后面帮月娘穿珠花;翡翠轩前面栽着一株“开得甚是烂漫”的瑞香花,众妻妾每人分得一朵,金莲一人争得两朵;后来,玉楼、瓶儿又都一起去穿珠花;待得众人离去,金莲折了一枝带雨盛开的石榴花簪在鬓上;及至金莲喝醉“桃花上脸”,躺在葡萄架下的凉席上,脱去了红绣花鞋;西门庆以玉黄李子投壶打中金莲的“花心”,险些(如刚才的暴风骤雨一般)摧折了金莲的“含苞花蕊”。直到二人回房就寝之后,小铁棍儿却又“从花架下钻出来”,问春梅要果子吃。一路上花枝掩映,花的意象贯穿始终。

    本回另一个回环往复的意象是唱曲,唱曲则以玉楼的月琴贯穿始终:金莲、瓶儿来找西门庆,西门庆叫来玉楼弹月琴。金莲、玉楼唱曲,金莲定要瓶儿代板(绣像本评点者说:这是相如要秦王击缶之意,极是——意谓不要我唱你听,我不是你的伶人也),西门庆则点名要听“赤帝当权耀太虚”。张竹坡说:“凡各回内清曲小调,皆有深意,切合一回之意。唯此回内‘赤帝当权’,则关系全部,言其炎热无多。”饮酒之间,来了一场夏日的雷阵雨,宛然令人想起第六回王婆打酒遇雨的片断:当时自然的风雨也和情人的云雨相应也。临行,众人齐唱《梁州序》,歌咏的正是即时的情景:“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当时众人且行且唱,恰好唱到“节节高”一段,便到了角门首,于是玉楼乃把月琴递给春梅,和瓶儿两人一起离开。当时大家齐唱的最后两句恰是:“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在欢悦行乐之中,已经隐隐预兆着时光流转带来的人生变化。玉楼和瓶儿离开后,只剩下西门庆与金莲,二人向葡萄架一路行来,金莲弹着玉楼留下的月琴,把《梁州序》的后半唱完:“【节节高】……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曲词里,时光的流逝不再仅仅是一种担忧,更是事实:良宵应在唱曲的当儿已经渐阑,那么就更要及时行乐,因为三伏盛暑过后,便是秋天了。然而试问秋天又何如?秋天不但花枝凋零,而且万物沦丧,瓶儿在一年后的秋季去世,西门庆旋即身亡,众佳人也便纷然四散了。《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始于秋天,终于秋天,秋凉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盛夏的繁华。

    自从瓶儿进入西门庆家,就极少再描写二人做爱情景,往往以含蓄的笔墨出之。比如说第二十四回,元宵节的晚上,西门庆在瓶儿房里歇宿,“起来得迟”。四字而已,却暗示了夜来的风狂雨骤。仅有的两次直接描写二人做爱即是本回与第五十回,都写瓶儿身体不适,不能尽情享受,只是随顺西门庆而已,完全不是嫁来前沉湎情欲的样子。而每一次只因为瓶儿告以身体不舒服,西门庆都对之相当体谅。比较西门庆在本回对待金莲,既恼恨金莲言语之间嘲戏瓶儿,又情不自禁地爱其口角锋利、聪明娇媚,故与金莲做爱时近乎“虐待狂”。这里可以看出瓶儿与金莲的不同性格,也可以看出西门庆与二人的不同关系:私语与醉闹,柔情与激情,既画出二人小像,也是西门庆与二人关系的剪影。

    瓶儿怀孕已经临产,西门庆居然不知:要在此次做爱时由瓶儿亲口告诉他。这一细节大为稀奇。也无怪乎张竹坡称之为鬼胎也。其实西门庆对瓶儿临产固在梦中,后文月娘小产,西门庆也懵然无闻。或戏解曰:“古时妇人衣裳宽大,穿衣时固然看不出怀孕,而解衣之后,瓶儿又最喜‘倒插花’,因此西门庆从来都不得见其正面、也无从知其怀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