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月娘听演金刚科 桂姐躲在西门宅)-《秋水堂论金瓶梅》

    此回有许多对死亡的冷冷暗示。比如金莲在月娘前面挑拨离间,说瓶儿的坏话,月娘恼了,道:就是汉子成天在你屋里不出来,也别想我这心动一动儿,只当守寡,也过的日子。正是所谓的出语成谶。西门大姐又悄悄把金莲的话告诉给瓶儿,瓶儿气得手臂发软,道:“他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究吃他算计了一个去才是了当。”又比如西门庆在金莲处试药,金莲对西门庆描述她的做爱感受,说与往常之热痒不同,“冷森森直掣到心上”,一来是借金莲之口,补出前一天晚上西门庆与瓶儿做爱时,瓶儿身体感到的不适,暗示已经种下病根(因为瓶儿经期间,按照中医的说法不宜受凉);二来这部炎凉书也是在借着这一“冷”的出现,预示着西门庆的生涯已经开始下坡。正如张竹坡所说:“此书至五十回以后,便一节节冷了去。”二人疯狂做爱,金莲一直说:“今日死在你手里了。”其实不是金莲死,倒是西门庆死也。西门庆所讲的笑话——某人死后变驴,放还阳间后全身都变回人,唯有阳物未变,遂要回阴间去换,妻子怕他一去不来,说不要去了,还是等我慢慢挨罢——也与死亡有关。这一次与金莲的做爱描写,包括金莲“一连丢了两次身子”、二人做爱过程、姿势、感受等,无不与七十九回中西门庆最后与金莲的做爱描写丝丝入扣、针锋相对,如果放在一起对照参看,方知这一次做爱乃是西门庆之死的预演。又金莲、西门庆做爱时旁边蹲着一只白狮子猫儿用爪子来挝——须知挝的不是别物,而是“那话儿”——电影《秋菊打官司》里面秋菊所说的那“要命的地方儿”也。这既是后文雪狮子吓死官哥儿的预演,也在西门庆权力和性能力的顶峰,暗示二者一起冰雪消融,“官”与“那话儿”都受到威胁。又薛姑子宣讲《金刚科仪》,“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一段是极好的文字,具道人世无常,是作者在此回布下死亡阴影的最后力笔。其中“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句,格外触目惊心。

    写十兄弟之冷:西门庆派韩道国、来保、崔本去扬州做买卖,然而凭空插入桂姐求情,西门庆遂转派来保去东京太师府为桂姐说情。桂姐接了王三官,于此终于明写,而王三官是六黄太尉侄女婿一节也于此点出。应伯爵得知孙寡嘴、祝麻子因帮衬王三官而被解到东京问罪,特意来告诉西门庆,但是对孙、祝二人毫无兔死狐悲之意(因为他们在王三官处帮闲没有捎带伯爵也),西门庆也对孙、祝二人的命运毫不关心。西门庆待“热结”的兄弟皆不如待一个姘头。

    来保行前,去韩道国家告知去东京事,问韩道国将来在扬州何处会合,又和韩道国、王六儿吃酒。这段文字,似乎是闲笔,其实描写来保与韩道国家通家来往,亲热无比,正是为后文八十一回西门庆死后韩道国两口子拐带财物远遁、连来保一并瞒过做铺垫,以见人情之凉薄。

    两个姑子念经,以月娘为首,全家女眷“一个不少”听她们演诵,然而被平安“慌慌张张”报告宋巡按来送礼打断,这岂不是《金刚科仪》里面所说的“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月娘便立刻“慌了”,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谁人打发他?”闻道却不能悟道,讽刺意味极浓。幸亏玳安不慌不忙处理了此事,又写出玳安气象与众仆不同。

    玳安寻找书童不见,后来书童和陈敬济“叠骑着骡子才来”,玳安见了,骂书童:“爹不在,家里不看,跟着人养老婆去了!”“人”者,陈敬济也。落后金莲听不下去佛曲儿,拉着瓶儿走出来说,“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什么”——哪里是想去看大姐,是想去看敬济也,虽然不明写,而心事如画。至于叠骑骡子,则暗示陈敬济和书童一样,将来沦为男宠,也暗示二人关系暧昧:对比六十八回末尾,玳安去请媒人文嫂,开玩笑说:“你也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文嫂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刺刺的!”便可知。

    西门大姐和敬济的关系,这是第二次直接写到,上次在二十四回。前后两次都是大姐为吃醋而臭骂陈敬济,上次骂得有理,这次却没理,没理又不肯认错,毫无温柔可言。后来西门庆死后大姐与陈敬济反目,是陈敬济多年怨恨一起发作,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金莲出主意叫敬济、大姐斗牌,谁输了钱,谁做东道,“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买烧鸭子、白酒咱们吃。”烧鸭子、白酒、等你爹不在等语,直指前日书童买鸭子、金华酒与瓶儿背着西门庆私下吃喝一事。饶着花了瓶儿的钱,还要再次戳其心事,金莲也真可谓恶毒。

    此回说西门大姐与瓶儿交好,因为大姐“常没针线鞋面”,多亏瓶儿背地与她。张竹坡在此批道:“月娘可杀。”在读到张竹坡的评语之前,从未注意过这一细节——六个字而已——然而张竹坡是绝对正确的。当年西门大姐和陈敬济来投奔时,月娘收了他们带来的许多箱笼在自己房里。月娘在钱财上的小器,待落难的前妻之女的凉薄,西门庆全无父女之情,都在这六个字里面写出了。这的确是史家之笔力,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最大特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