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潘金莲打狗伤人 孟玉楼周贫磨镜 (怀妒忌金莲打秋菊 乞腊肉磨镜叟诉冤)-《秋水堂论金瓶梅》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姮娥傍月阴。

    这一回,按照张爱玲的说法,是突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的一回。(《红楼梦魇·自序》)眼前一亮是真的,在我看起来,倒不仅仅是因为从此回开始我们回到了原作,而是因为从一开始的孙雪娥、郑爱月,到后文的银狮子、银香球,到八面被磨得如一汪秋水般明亮的镜子,一片银白晶莹,反射出了冷冷的寒光。

    从这一回的叙述,可以反照出许多那佚失的五回之中的情事。比如此回开始,西门庆生日当天,“只见韩道国处差胡秀到了门首”,言韩道国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已经抵达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西门庆大喜,叫陈敬济去见钞关钱老爹,过关时青目一二云云。胡秀何人?其来历完全未曾交待;钱老爹在此前也没有提到过。西门庆曾经让韩道国得到苗青的消息快些报告他,也没有下文。在漏去的五回里,必有一段文字讲述韩道国等人在扬州见苗青,胡秀应该就是韩道国在扬州得到的助手。又西门庆生日酒席,点了几个妓者供唱,惟有郑爱月迟迟不来,说被王皇亲府叫去了。张竹坡以为是指王招宣府,误。西门庆对应伯爵说:“我倒见他在酒席上说话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西门庆定下爱月,是在夏提刑家的酒宴上,想来也必有一番描写。而且夏提刑家的倪秀才推荐温秀才,也可能是在同一酒宴上。又桂姐、银儿在西门庆生日这天都在,桂姐道:“我每两日没家去了。”则桂姐、银儿之来与往,也必有交待。五十二回中应伯爵见西门庆为桂姐说人情,趁机要挟着桂姐在事情过去后请他们吃酒,诡称是给老鸨补生日酒,则佚失的五回中想来也应该提到,因为此书向来极为细致,几乎从来没有伏线之后不闻下落的情况。又任太医给瓶儿看病,这次来赴西门庆的生日酒宴,见面寒暄道:“昨日韩明川说,才知老先生华诞。”韩明川何人?前文一概没有交代。然而此前西门庆每请亲戚朋友,除了吴大舅、二舅、花大舅,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沈姨夫,从此之后,比如说五十九回中给官哥吊孝时,便首次出现了一个“门外韩姨夫”。门外即城门外。韩姨夫住在城外,任太医也住在城外:因为那天生日酒宴之后,“先是任医官隔门去得早”——隔门,就是隔城门也。去得早,一来城外路遥,二来日暮了,怕关城门。丁朗已指出词话本任太医夜里来给瓶儿看病,是因为“陋儒”不知“城门启闭有时,夜间根本不可能进城行医”。[1]至于这个韩姨夫韩明川是何许人也,和王六儿、韩道国有没有关系,则不可得而知了。

    玳安深知西门庆性格:定下爱月是在夏提刑宅里,倘不来,在夏提刑跟前就会觉得丢面子。爱月被玳安带来,西门庆问她:“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爱月只是笑,既不辩解,也不回答,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落后,众妓女在陪酒时都有说有笑,惟有爱月不言不语。这种神秘的沉默与微笑,和桂姐出场时的能说会道又不一样,然而比在夏家酒宴上见面时“说话儿伶俐”,当更使西门庆动心。

    此回开始,写西门庆去雪娥房里歇宿,并点出“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一年多,是从去年三四月间,发现雪娥与来旺的私情开始算起的。次日雪娥便对着来供唱的四个妓女自称“四娘”,引来金莲和玉楼的一顿嘲笑。我们发现是西门大姐带着四个唱的去雪娥房里,而且金莲、玉楼嘲笑雪娥时在瓶儿处,瓶儿未发一言。金莲说:“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我们注意到金莲在说玉楼时忽然称“你”,可见金莲说话的时候是看着玉楼说的,和玉楼关系较亲密。后来金莲又“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闲不往他后边去。’”点出“向桂姐”,便是点出“不向银姐”。银姐是瓶儿一派,瓶儿又与西门大姐相好,西门大姐是西门庆前陈氏之女,而雪娥是陈氏的陪房也。西门庆家的党派,在此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又小玉的机灵,也在这一段中写出——不愧后来成为玳安的妻子,继承西门庆的家业。不过金莲的一番巧言终于只是狡辩,因为当日晚上西门庆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一宿,次日二十九日,杨姑娘走了,西门庆并没往玉楼处歇;吴银儿还未走,西门庆倒在李瓶儿处歇了一夜。秀才温必古来与西门庆作馆,词话本写他“年纪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绣像本作:“生的端庄质朴,络腮胡,仪容谦仰(抑?),举止温恭”。端庄、质朴、谦抑、温恭,比丰姿洒落、举止飘逸好,因为与后文鸡奸画童的行为能够形成更强烈的反差。络腮胡也比明眸皓齿和三牙须佳。因为三牙须是中年秀才的常态,络腮胡则别致,不落俗套,读至此,一个温秀才活脱脱从纸上跳出来。

    此回下半,讲述瓶儿为官哥儿消灾,拿着一对银狮子,叫薛姑子替他印造《陀罗经》。薛姑子拿着就走,玉楼精细,便命伙计贲四跟着她去,“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该多少银子,到几时有才好”。这一细节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明明又暴露出补写的破绽——五十七回中薛姑子劝得西门庆施舍了三十两银子造经,为儿子求福,分明是赘笔;二,不仅是赘笔,西门庆与薛姑子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一节,可能还是从这里得来的灵感;三,玉楼虽然也和金莲一样嫉妒瓶儿,但是却回护瓶儿的钱财,与金莲处处要占个瓶儿的便宜不同,因为玉楼向来手头有钱,没受过钱财的苦,用不着妒忌瓶儿之财,又不像月娘那么贪婪,眼红瓶儿的财物,又做过数年商人妻,深谙治家之道,商家主妇的精明不自觉就流露出来;四,银狮子是下回雪狮子的预兆,银狮子在此被融化成银子为官哥儿消灾,却没想到雪狮子惊吓官哥致死,而雪狮子也终于被西门庆摔死,因为雪不是长久之物也,所以下一回中,西门庆一旦“露阳”,而雪狮子立消矣。又花子虚在狮子街死去,瓶儿从狮子街娶来,武松曾在狮子街酒楼寻西门庆报仇,杀死了李外传:狮子一出现,就有凶事发生。后来那个致命的夜晚,西门庆也是从王六儿在狮子街的家回来的。

    玉楼背地里和金莲两个人说,瓶儿施舍银狮子、银香球造经是白费了金钱,玉楼更是看不惯瓶儿手头撒漫、容易被骗。然而正说着,大门口来了一个磨镜子的老儿,磨完镜子之后,哭告儿子不成器、妻子卧病,于是玉楼给他一些腊肉、两个饼锭,金莲则把潘姥姥带来的小米量了二升给他,又捎带两根酱瓜。金莲早先打狗、打丫头惊吓了官哥儿,潘姥姥来劝阻,被金莲骂了一顿,回房里去哭,次日一早便走了。张竹坡评道:“以己母遗之物,赠人之不能养之母,不一反思,直猪狗矣。”张竹坡一意以“苦孝说”解释这部小说,然而《金瓶梅》比单纯的“苦孝”复杂得多。金莲抢白潘姥姥,潘姥姥诚然可怜,但是潘姥姥也完全不理解金莲的心情——在一个妻妾满堂的家庭里,做一个无子、无钱、又无娘家后台、甚至连丈夫宠爱也失去了的妾是怎样的艰难。至于磨镜子的老儿,无论是张竹坡还是绣像本的无名评点者都对一个细节保持缄默:在老儿走后,平安说他是个油嘴的骗子,“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天打街上走过去,不是常时在家不好来!”金莲责备他:“早不说,做甚么来!”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平安这一番话,真乎,假乎?我们难以知道。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情节却把这一简单的怜贫济老行为大大地模糊了。不仅用自己被气走的母亲拿来的小米救济磨镜叟的金莲被含蓄地批评,就连自作聪明、认为李瓶儿糊涂撒漫的玉楼也成了嘲讽的对象。

    又金莲、玉楼命来安去自己屋里叫丫头取镜子,来安一共拿回八面镜子,其中金莲的四面,玉楼两面,剩下两面却是春梅的,“捎出来也叫磨磨”。玉楼的丫头兰香,眼见得就不如春梅,而春梅与金莲、玉楼比肩可知。许久不见春梅,却在两面镜子里透出了消息。

    又每次西门庆庆寿,必写一句“乔大户没来”。没来,是因为不是官身,不好排座次也。薛、刘二内相又必点一出《韩湘子升仙会》,影射人世繁华总是虚空。

    注释

    [1]丁朗著:《〈金瓶梅〉与北京》,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