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韩道国拐财倚势 汤来保欺主背恩)-《秋水堂论金瓶梅》

    此回接着上一回,继续写背叛,写分离。聚焦点在韩道国、汤来保这两家人。

    韩道国与来保亲厚,在五十一回里写得相当淋漓尽致。但此时韩道国在途中听说西门庆死了,瞒着来保不说,后次听从王六儿主张,拐带了一千两银子去东京蔡太师府投靠了亲家翟管家。则韩道国不仅背叛了西门庆,也背叛了来保。

    在七十九回中,王六儿和西门庆做爱时的一番说话相当值得注意。彼时西门庆满心只想的是何千户的妻子蓝氏,因此“欲情如火”。但是他偏偏要问王六儿:“你想我不想?”六儿自然答说:“我怎么不想达达?”妙在下文接以:“就想死罢了,敢和谁说?有谁知道?就是俺那王八来家,我也不和他说。——想他恁在外边做买卖,有钱他不会养老婆的?他肯挂念我?”这番话,对西门庆似亲实疏,对韩道国却似疏实近:不敢对人说,不敢让人知道,固然可以理解,因为和西门庆是偷情,当然不能对人言讲;但“就是俺那王八来家,我也不和他说”相当奇特:本来背夫偷情,最不能告诉的人就是丈夫,可六儿的话,倒好像韩道国是唯一可以告诉的人,唯一可以对之倾诉对情夫之相思的人了。当然了,韩道国是金莲所谓的“明王八”,因此,对外人不能言说,对韩道国反而可以,只是对着韩道国说“你不知老娘如何受苦”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想象,对着韩道国说想念西门庆,却似乎也太难为了。无怪乎六儿“就是俺那王八来家,我也不和他说”。“就是”和“也”这样的句型,分明是以否定的方式表现出了对韩道国一向的开诚布公——而坦诚直白,是亲密的一种表现,就好比金莲每每炫耀西门庆什么话都必告诉她,而月娘也极不愤此点一样。

    如果到此还只是六儿对西门庆的甜言蜜语,那么下面一句话更是不小心泄漏了六儿对韩道国相当浓厚的感情,虽然这感情是以抱怨的口气表现出来的:“想他恁在外边做买卖,有钱他不会养老婆的?他肯挂念我?”这种怨恨与猜疑,是六儿实际心情的反映,却正说明了六儿对韩道国的关心。否则根本不会计较此节,不会有这样幽怨吃醋的口气。此外,也似乎是六儿说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难免负疚的良心:这种负疚,倒不是因为和西门庆通奸(六儿本来视此为一件工作,一条“赚钱的道路”,并不以为耻辱的),大概还是因为对西门庆有所想念,或者只是说出这种情话,而觉得对道国微微负疚吧。

    在七十九回中,作者还描摹了王六儿奇异的自尊心,为八十回中因吊孝受辱而在此回怂恿韩道国拐财潜逃、背叛西门庆家做了铺垫。从西门庆和六儿的对话里,我们知道六儿两次被邀请去西门庆家赴席,六儿都没去,而没去的原因,是没有收到月娘的帖子:“娘若赏个帖儿来,怎敢不去?”更因为日前春梅骂走了六儿推荐的申二姐,所以六儿十分觉得没面子,这才接连两次“推故不去”。然而我们知道六儿十分想去西门家赴席,听说正月十二请众官娘子看灯吃酒,便说:“看灯酒儿,只请要紧的,就不请俺每请儿了。”一路闲闲说来,六儿的复杂心情与需求,虽然不着一句心理描写,却被传达得十分清楚。这一点,是中国小说美学最大的特色之一。

    第八十回中,王六儿“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结果站了半日,无人管待,来安进去禀报,被月娘大骂一顿——月娘知道西门庆得病之夜曾在六儿家里吃酒,因此把一腔怨气都出在六儿身上。六儿大受羞辱,这才怂恿韩道国背叛西门庆。本来我们看到韩道国还想把一千两银子给西门家送去一半,自己昧下一半,被老婆道:“呸!你这傻奴才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张竹坡评道:“前番不傻待如何?”我们不能确知六儿的所指,但是否在说:前番使美人计,险些真的丢了自己的老婆呢?回想七十九回,西门庆对六儿说:“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来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个,你只长远等着我便了。”西门庆不能许诺六儿真的娶她,只有模糊地说:“你只长远等着我便了。”但是替韩道国另娶一个,何尝是如此与韩道国一家一计过日子的王六儿的初衷?六儿回答西门庆:“等他来家,好歹替他另娶一个罢!”绣像本评点者在此说:“六儿之言不知果真心否?”这样的怀疑,正是因为王六儿并不像如意儿之一心一意要待在西门庆家里。王六儿与韩道国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相当和睦而互相理解的关系——观第五十九回,韩道国出差回家,“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就知道他们不是彼此冷淡仇视的夫妻;第六十回,夫妻二人商量着如何给刚刚丧子的西门庆消愁释闷,而商量的时间、情境是“睡到半夜”——但是这不可能是夫妻半夜醒来忽然讲起的闲话,必定是夫妻做爱之后的聊天。绣像本评点者以为六儿“替他另娶”云云的信誓旦旦是“以其所不爱易其所爱”。西门庆固然可以成为六儿之所爱,但韩道国是六儿之“所不爱”却未必。第七十九回中六儿与西门庆一番对话,其实标志了二人关系的某种深化,以及六儿对久久在外不归的韩道国的猜疑怨恨,如果发展下去,则六儿真的移情于西门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