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伤有迹可循-《天堂旅行团》


    第(1/3)页

    1

    母亲说,我童年喜欢笑。一逗就笑,牛奶溅到脸上会笑,筷子掉到地上会笑,被大人举起来采桂花会笑。父亲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将两岁的我放在后座的儿童椅上,自己去超市买东西,我就对着川流不息的行人笑,笑个不停。

    这些都是母亲说的,我不记得。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我三岁。小学时查过词典,问过老师,“离婚”是什么含义,老师避而不答。

    五年级的午睡时间,我睡不着,眯缝着眼看到前排的胖子偷偷跑到教台,藏起黑板擦。数学老师上课找不着,厉声问,是谁搞丢了。

    我嘿嘿傻笑,数学老师揪住我的耳朵说:“是不是你?你笑什么,你笑就是你藏的。”

    我倔强地站在那儿,因为耳朵被高高揪起,脑袋只能斜着。可是同学们都在看,我忍住疼痛,若无其事地说:“不是我,我知道是谁。”

    数学老师没有撒手,说:“谁?”

    耳朵裂开般地疼,我感觉她再用力一些,我就无法保持笑容,大概还会哭出来。我说:“我不能打小报告。”

    数学老师愤怒地说:“你给我站着,这堂课你给我站着上。大家看,就是这种人,谁也不准跟他玩,对这种人只有一种办法,大便也要离他三尺远。”

    同学们哄堂大笑,我看见胖子笑得特别开心。

    放学路上,我刚走出校门,被人一推,摔进花坛,枝叶划破了脸。胖子从我原本站立的地方跳开,挤进一群同学中,他们一块指着我大喊:“大便也要离他三尺远!”

    不能表现得狼狈,可是我吐出的口水都带着血沫,在他们更加大声的哄笑中,我甚至闻到了臭味,因为袖管上蹭着了一坨狗屎。

    我想冲他们笑一笑,失败了。小孩子奋力掩盖自己的狼狈,失败了。我一路哭着回家,右胳膊平举,袖管沾着狗屎。

    那天的哭声,一直残留到大学的梦境。

    他们以为我喜欢笑,其实我只是掩盖自己的狼狈。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从来不敢面对那些漆黑的目光。

    努力地笑,想表现得不在乎,不是勇敢和无畏,而是胆怯和卑微。

    因为我在乎。

    林艺不明白。当然,关于她,我不明白的更多。

    2

    毕业之后,我和林艺很快结婚。

    在大学谈了三年,过程断断续续。我们就读的二本,她从外地学院专升本过来,在食堂认识。

    当时我刷饭卡,余额不足,身后排着的就是林艺。我回头望她一眼,其实只是心慌,想找找熟人,但她贴太近,四目相对。

    这是我见她的第一面,长长的睫毛,额头一抹雪白,天蓝色的围巾遮住下巴,白色羽绒服的领口有一点点墨水渍。

    她是白色的,白得发光,两个酒窝像两片雪花,如果伸手弹一弹,黄昏就亮到天明。

    她愣了下神,往后退一步,立刻招来排队同学的抱怨。我饿得厉害,正打算硬着头皮,跟大妈赊账,林艺轻声说:“我替你刷。”

    林艺让大妈添了一勺土豆烧肉,一碗青菜笋尖。

    我说:“不用这么多。”

    林艺微笑:“这份我的。”

    我们面对面坐着,林艺脸红了,说:“对不起,我也没什么钱,所以一块吃吧。”

    没有比这更局促的午饭,两人用一个餐盘,每一口都小心翼翼,生怕占用了对方的配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记得那些附在她身上的细节。领口的墨水渍,嘴角沾到的米粒,小手指的戒指印痕,低头时睫毛会轻轻地动,阳光伏在她身上时,仿佛琴弦闪耀的细芒。

    从那天起,我陪她晚自习。

    冬天,南京迎来一场大雪,阶梯教室灯火通明,雪花和风一起顺着窗户玻璃滑行。她坐我旁边,停下手中的笔,翻了翻手机,对我说:“能帮我买一盒牛奶吗?”

    我走到超市,买完牛奶想热一下,结果微波炉坏了。

    站在走廊,扶栏外有一棵不知名的树。路灯斜斜打亮了一半,暗黄的枝干,洁白的雪花,深邃的夜色,像虚无中盛开的一场葬礼。

    我把牛奶焐在怀里,焐了一刻钟,牛奶应该温热了。

    走回阶梯教室,原本的座位已经没人。微信不回,电话打不通,我继续焐着牛奶,等到铃声响起,同学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也没有任何消息。

    教室的灯依然亮着,我打到她的宿舍,室友兔子接的电话。

    兔子说:“你别找她了,找不到的。”

    我说:“怎么可能找不到,我会一直找。”

    兔子说:“她刚收拾东西,搬到校外去住了。”

    我说:“那我也去找她。”

    兔子说:“她不是自己一个人。”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