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纱,摩托,天地之间-《天堂旅行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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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小镇热闹非凡,走出小旅馆,相邻各家店铺门口都在播放舞曲。舞曲统统过时,外加电动喇叭炸裂的售卖声:“全部两块,全部两块,只限今天,全部两块!”

    小聚东张西望,溜溜球一样转着圈逛,蹲在一个杂货铺前不走了。我凑近一看,她端起一盆乒乓球大小的仙人掌,问我:“叔叔,你能给我买这个吗?”

    我没有断然拒绝,仰着下巴说:“请说出你的理由。”

    小聚说:“我看过一本动画书,上面写仙人掌很厉害,无论什么环境,都能活下去。我想把它带在身边,一起活下去,一起长大。”

    仙人掌圆不溜丢,茸茸的刺,其实通体柔软的白毛,跟小聚挺像,我说:“好。”

    小聚收到礼物,蹦蹦跳跳,其他摊位也不逛了,结果前方传来吵闹声。我们绕过围观人群,小聚皱皱眉头,拉住我说:“叔叔,声音好熟悉。”

    我抱起小聚,让她坐在我脖子上,她开始实时汇报:“叔叔那个是婚纱店,几个大男人在打人……叔叔!他们打的是美花姐!”

    我奋力往人堆里挤,田美花比掉入泥沟时更加狼狈,摔倒在地,满身是土,拼命哭叫,被婚纱店员工又踢又踹。我冲上去推开那些人,刚要理论,他们自己停了手,老板模样的人说:“还抢东西,大家都帮忙看着这小偷啊,我报警。”

    我拦住他,说:“有事好商量,这是我朋友,具体什么情况。”

    老板说:“她啊,进店里说要买婚纱,看中一件,还装腔作势问价格。问完了又说要试,就让她去试呗,结果趁着没人注意,抱起婚纱就往外跑,我们差点没反应过来。看着挺老实的,怎么了,买不起就抢啊。”他转身走到店门口,从地上捡起一件婚纱,对我说:“行,你是她朋友,这件新的,弄得全是灰,这还让我怎么卖。”

    田美花哭着喊:“我付钱了,钱放你们柜台了!”

    老板一愣,让店员进去看看。我先扶起美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既然付钱了,你为什么要抢了就跑?”

    美花只哭不说话,店员拿着一沓钱出来,说:“还真留了。”老板狐疑地望了美花一眼,拿起钱清点,三两下点完,说:“差四百块。”

    我松了口气,只差四百块,那管这个闲事还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掏出四百块钱,递给老板,说:“买了,她都被你们打成这样,也别报警了,行吗?”

    老板点点头,围观人群没热闹可看,一哄而散。我把婚纱交给田美花,说:“先去洗把脸,没事了。”

    我们回到旅馆,田美花洗脸,小聚偷偷摸摸说:“叔叔,这下我们更穷了。”

    田美花抱着婚纱,对我鞠了个躬。“谢谢你,我真的没办法了,镇上不认识人,打电话也没借到,就差四百块,我心想以后有钱了再还给老板的……”

    我头疼地说:“那你可以先回去,不就四百块吗,搞到了再来呀。”

    田美花说:“我担心来不及,我得赶紧结婚。”

    我说:“结婚有什么来不来得及的,那你男朋友呢?”

    田美花支支吾吾,憋出一句:“他还没同意。”

    我和小聚互望一眼,觉得脑子一团糨糊。田美花继续解释:“我一定要嫁给他,不管他同不同意。”

    我说:“这个没法硬来吧?”

    田美花犹豫一会儿,从背包夹层翻出一张旧报纸,塑料薄膜包着,宝贝一样。她小心翼翼递给我,指着上面一篇文章,说:“你看。”

    2007年的报纸,记者走访了贵州山村一所小学。整所小学一共三十七名学生,一个老师。老师名叫李树,大学毕业后执意回到故乡,成为乡村教师。记者采访那年,已经是他坚持的第七个年头。村里医疗条件差,李树身体不好,记者抵达时,他刚从镇上卫生所开药回来。记者问他最需要什么,他说学习用品。

    报道篇幅不长,我心想,他一定很孤独。

    我问田美花:“你要跟他结婚,但人家没同意?”

    田美花说:“不是没同意,是他不知道。”

    我沉默了,觉得无法沟通。田美花的脑回路过于特别,小聚嘴巴都张大了。田美花收好报纸,说:“我就是那个班上的学生,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四年级的时候,李老师的女朋友来村里找他。他们站在教室外头,聊了很久,两个人都哭了。后来他女朋友走了,李老师生了场大病,村里大人都说,不能耽搁了李老师,就把小孩从学校领走,不许继续念书了。”

    田美花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李老师一家一家走过去,一个小孩一个小孩带回学校,他说自己是这个村的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人欠他,是他欠大家。这辈子就算不讨老婆,也要让村里孩子都念上书。他生着病啊,咳得让人害怕,跟村里人发火,说只要孩子们将来能走出去,比什么都强。”

    我和小聚静静听着,田美花擦了擦眼泪。“第二天早上,李老师一边咳嗽一边走进教室。他好瘦好瘦,当时我们都哭了,一起站起来,对着李老师喊:‘李老师,我们嫁给你。’”

    田美花的叙述很简单,可我脑海里呈现出了一幅幅画面,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存在着伟大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坚定的信仰,才可以让一个人将自己燃烧得干净透彻。

    “这两年李老师住过三次院,前几天他说,不治了,治不好了,要回村子。我们把他接回来,他一直躺着,每天只喝点汤。他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他小声喊:‘乐宜对不起,乐宜对不起。’我想,二十年了啊,李老师还是忘不掉那个叫乐宜的女生。”

    “李老师凭什么讨不到老婆,我要嫁给他!”田美花抱起婚纱,再次对我们鞠了一躬:“谢谢你,留个电话给我,以后还你钱。”

    我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田美花摇头道:“要还的,我得回去了,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会还的。”

    我说:“你车停哪儿,我送送你。”

    4

    小镇路口,田美花蹲下,从包里翻出一捧花生,揣进小聚怀里。小聚说:“美花姐姐,你结婚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想去参加你的婚礼。”

    田美花说:“好啊,那你一定要来。”

    小聚说:“你穿这件婚纱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田美花一拍脑门,从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拿出婚纱。“我现在就穿给你看!”

    小聚和我对视一下,从双方眼神里都读出了惊愕。我试图阻拦:“不用了不用了,光天化日之下,你换什么衣服……”

    田美花瞥我一眼,直接把婚纱往身上套,上半截十分烦琐,套不上,她想了想,抬腿套进下半截,不伦不类地转个圈,问:“怎么样?”

    小聚咽了口口水,说:“相当美丽。”

    田美花一提裙摆,跨上摩托车,戴好头盔,对着呆滞的我俩说:“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不但美丽,而且帅气。”

    我说:“你别这样,万一剐到树枝啥的,剐坏了怎么办……”

    田美花一拧油门,嗓门比摩托车的轰鸣声还大:“我过个瘾,骑过前面那个山头就脱下来,放心好了。”

    她猛地蹿出去,风中飘来一句:“再见啦,小聚我等你。”

    我和小聚一阵伤感,视线中远去的摩托车掉了个头,轰隆隆开回来,嘎吱停在我俩面前,小聚挥动的手都没放下来。

    田美花说:“那个,我要开一百多公里,路上可能没钱加油……”

    我默默递给她两百块钱。

    这次她真的走了,山间的秋日正午,清脆透明。村姑田美花穿着半截婚纱,裙摆拉起一蓬白浪,骑着摩托车一路飞驰。

    5

    我没取到车。小镇车行老板秦铁手,修车三十余年,见过各种车型,对着我的面包车时,却陷入沉思。这辆车的每个零件都在垂死挣扎,修是能修,无从下手。

    “叔叔,他是不是睡着了?”小聚问。这位姓秦的老大爷钻进车底,一动不动半天了,终于滑出来,说:“明天嘛,明天肯定可以。”

    于是我俩又得在小镇待着。吃了碗酸辣汤,浑浑噩噩睡了半天,晚上睡不着了。小聚床头摆着那盆小小的仙人掌,我轻手轻脚走出房间,走进旅馆背后的树林。

    月亮很大,天很高,云很淡,我一直走到树林边际,小河哗啦啦流淌,我看着自己的倒影,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如果我离开你了,你会找我吗?

    会的。

    我想去世界的尽头,那里有一座灯塔,只要能走到灯塔下面,就会忘记经历过的苦难。你去那里找我吧,到了那里,你就忘记我了。

    好的。

    我谁也找不到,哪里都去不了。我不想麻烦别人,不想永远愧疚,我没办法控制,胸口要炸开了,就是不停哆嗦,喘不上气,嘴巴开开合合,说的什么自己都听不清。

    遥远的小饭馆二楼,我住的房间阴暗潮湿,除了床、写字台和衣柜,没有其他家具。密密麻麻的“对不起”写满了三面墙。

    因为这样的夜,无数次了。

    她是乌云中最后一缕光,

    牢狱里最后一把钥匙,

    我伸手穿过头顶河水,

    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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