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魇梦-《斯人若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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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杨蔓歪歪扭扭地往前一站,长臂一伸,压在门下,把乖乖女困在手臂间。

    吕静睫毛发颤地不敢看杨蔓。

    忽得,

    她的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叹,“因为想要一个家。”

    “甭管刮风下雨,打雷闪电,这地儿就是我的。”

    “哦。”吕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此时的她与杨蔓就在咫尺之间,对于这个小她一点的女孩子,她有着天生的畏惧。若不是外婆多次见杨蔓在公用水龙头下洗残缺的剩菜,心生疼惜,她才不会被逼着来送粥。

    她不安分地想逃,却又在目光触及杨蔓的眼眸时,轻轻怔忪了一下。

    因为那双眼睛里没有戾气,只有一丝眷恋。

    而这种眷恋,恰恰就是吕静熟稔的那一种——渴望有人陪伴。

    她终于注意到杨蔓脸上的伤痕,下意识抬手去碰。

    条件反射地嘶痛一声,被碰到的那个人冷冷地偏过了脸去。

    “痛吗?”吕静的声音轻轻的,将这个愚蠢的问题抛向了杨蔓。

    “不痛。”杨蔓的声音僵硬,几不可见地咬了一下唇瓣。

    这一表情被善于察言观色的吕静一把捉住,她难得胆大包天地促狭起来,伸出食指恶性地碰了一下杨蔓脸上的淤青。

    嘶——

    猝不及防,杨蔓连头都反射性地后仰了一下。

    吕静见状,忍不住轻声一笑。

    她将空拳抵在上唇上,婴儿肥的脸上浅浅地勾出了一个梨涡。心中仍有七分的惴惴不安,却因少女的天性,禁不住“以下犯上”。

    “喂,你知不知道,你的演技真的很糟糕诶。一试就试出真假来了。”

    “住嘴!”

    杨蔓恨不得捂住吕静的嘴,她跳脚般地左右环顾了一下,这才凶神恶煞地瞪着吕静。

    吕静这时渐渐反客为主,半靠在门板上,带着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笃信,继续不知死活地打趣:“呐——现在这个表情,比我跳舞时的表情还要丑。”

    杨蔓本想说些什么,蓦然一愣,发觉了点不对劲。“诶?乖乖女,你现在不怕我了?”

    “有点怕的。”吕静很诚实,但须臾,她用她艺术生的灵活趁杨蔓不备一把从人胳肢窝底下钻走。

    跑得稍远才大一点声继续道:“不过,你像个纸老虎。我觉得,假如我天天来陪你的话,你就不会张牙舞爪。”

    或许是因为回家之前,杨蔓刚刚为了自己不受欺侮,跑去跟北郊这边的大人物信哥打了一架,得胜而归,满身伤痕,渴望有人温暖。

    所以,她竟然连乖乖女逃荒时的话语都觉得有些暖心。

    她叫吕静吧。

    脑海中飘过群居房八卦阵营——四十岁上下大妈们闲聊时的口舌,杨蔓的唇角缓缓露出笑意。

    须臾。

    她冲着对门一声大喊。“喂,乖乖女,你学什么的?”

    “芭蕾!”

    “嘁。了不起哦。”

    她开门,捧着保温桶走进去。那边传来女孩子偷开门缝,探头时发出的声响:“是很了不起啊,哪天我跳给你看,让你瞧瞧它有多了不起。”

    心中一动。

    身后的门轻轻关合,满身疲累的杨蔓将脊背靠在门上。

    良久,

    抱着保温桶的那双手点点收紧。

    “嘁,神经病。”

    她骂她,却忍不住眼角上扬。

    “喂……喂?”现实话筒里,陆霄在北郊分局里一遍遍喊。

    终于,鬼打墙般地轻轻一颤,杨蔓握紧了手中的电话,“啊……你说什么?”

    “我说”陆霄不知杨蔓刚才在神游些什么,只好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我说昨晚有一个叫吕静的女孩儿到北郊分局这边求助。现在她已经被送到了警属医院里去了,刚刚我们的心理专家从她的口里撬出了一点信息。她好像……想见你。”

    杨蔓的脑袋有点发晕,只觉得话筒里的声音嗡嗡嗡。

    陆霄并不知道这边的反应,例行公事地继续阐述:“早上的时候,我这边的人查访到她是你的邻居。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如何,不过,她的外婆年纪很大,不适合这种场合。你要来见她吗?”

    大脑皮层一阵发麻,只有‘你要来见她吗’这几个字狠狠震颤。

    杨蔓站在原地,握住话筒,盯着座机上的数字一个个数。

    这是她不知所措时常常会有的小动作——重复性地做一件事。上一次这样的时候,还是她九岁夜里和流浪狗抢食的光景。如今,这种体悟,他年再相逢。

    “那她……她……她现在还好吗?”从喉咙的缝隙中,杨蔓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陆霄征询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女警,女警轻轻告知:“刚睡下。”

    “刚睡下。”陆霄对着电话那头重复一遍。

    良久,那边又没有了声音。

    又过了半分钟的样子,杨蔓稍稍冷静,她问对方:“是打了镇定剂吗?”

    陆霄说:“是。”

    握着话筒的手指就那么一阵发麻,她继续道:“那你告诉我,陆霄,她的眼尾有一颗泪痣吗?”

    “右眼的尾根”

    “有一颗很漂亮的泪痣。”

    是吕静没错了。杨蔓苦笑一声。

    有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杨蔓呵出一口气,正色了一下,对着电话那头说:“我马上过去。”语态里微微的震颤,像是轻微的电流,震得陆霄开始后悔打这通电话。

    但覆水难收。

    “北郊中路117号。”最后一个尾音落地,这通电话结束。

    ·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在北郊中路117号出现。

    明黄色的出租尚未停稳。

    杨蔓急不择路,一推车门,往里狂奔而去。

    中年男司机反应了一下,发觉有些不对劲,倏然,拔腿就追。“喂,前面那个女的,你钱还没付。”

    “车费多少,我来。”此时一道熟悉的男音从后边传来。

    掺杂着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杨蔓知道,身后的那位临时英雄应该是陆霄。

    陆霄看了眼杨蔓的背影,肃穆地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早估算好了时间在这里等她,她却跑得太急,连看都没有看到他。“多少钱?”司机眼巴巴看着他,他再次发问。

    “十五。”

    “好。”从裤袋子里拿出一把零钱,抽出一张二十,陆霄揉到了司机手里。嗓音低沉道:“麻烦了。”

    之后,连零钱也没拿,长腿一迈,往杨蔓的身边走去。

    杨蔓早已站在了吕静的病房前,低着头,两只手一直来回摩挲:交叠的两个大拇指交错,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鼻翼间的气流簌簌作响,终于,她屏息,抬眼看了下面前的房间。

    房间是蓝底的漆门,一个方牌,三个房门数字。摩挲的双手一鼓作气抽出,右手攀附在门把手上,良久,终究是虚虚扶着的,总不敢按下去。

    “见了面,要怎么说呢?”她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之际,条件反射仰头看着陆霄。

    她知道陆霄是出了名的刑警,而如今吕静成了他看护的受害者,想必乖乖女所遭的罪也是人道毁灭级的。

    她不敢往下细想。

    抿了抿干涸的唇,抬眼,倏然,一股外力覆到了她的手上。

    她低眉。

    陆霄宽大的手盖在她的上面。“别怕,我会一直在外面守着。”

    杨蔓抬着下颌看陆霄,那时她在想:其实她并不是害怕那些所谓的坏人。她实则是怕自己救不了里面的那个人。

    因为: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是警察,还是亲人;甚至是现在站在门外龃龉万分的她自己——都不过是个局外人。

    谁也不曾经历,不曾伤痛,不曾像那个人一样——从恶鬼的手中,死里逃生。

    “那你守着。”杨蔓轻声说:“你守着门,我去守着她。”

    她去守她,去赴吕静想要见她一面的执念。

    ·

    言毕,杨蔓迈步进门,双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了。

    眼前是一张生冷的病床,吕静闭着眼睛,睡得很安静。她右眼的眼尾确实有一颗极为漂亮的泪痣。可惜,生生被大面积的淤青、伤痕掩盖了芳华。

    “大……大吕。”拉了张椅子,杨蔓坐在病床附近。

    她双手握紧,两个拇指再次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心里很慌乱。

    大概下午的三点钟左右,吕静睡醒了。

    这时的她在心理医师的调节下已经渐渐恢复了神智,杨蔓替她把病床上自带的桌子翻起来,她乖巧地把手放上去,双拳仍旧保持着紧握的状态。

    但她很安静,很安静,跟那个会和她嬉嬉闹闹的吕静判若两人。眼睛也有些无神。

    那一刻,杨蔓就在想:她救不了她了。

    “大……大吕,你吃饭了吗?想喝粥吗?这附近我们常去的那家铺子还在开,你想吃,我现在去买给你。”

    杨蔓没话找话,双手乱七八糟在身上找零钱,那边人纹丝不动,杨蔓动作一顿,眼一抬。

    手头所有的动作一下子像是死了。“大吕……”说话的嗓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

    杨蔓从没觉得这么无力过,她努力笑笑,伸手去拉吕静的袖子,刻意埋汰道:“我刚刚听说,你一直在找我,想要见我。现在见到真人了,怎么不说话啊……乖乖女,你怎么……”

    说不下去了。

    原来悄然间,眼泪已经涨满眼瞳,刺地杨蔓生疼。

    她忽然哭骂起来:“哪个狗娘养的居然动我的人,我他妈要端了他的窝!”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对面那个状若失语的女孩子。

    倏然,她的眼轻轻眨了一下,终于意识到——

    她等的人,来了。

    “蔓蔓。”吕静左右找了一下什么东西,伸手——把桌上的一个黄色小瓶子往自己身上猛喷,又压了压衣服的褶皱,这才开口对杨蔓说话。

    阒静的室内陡然发生了巧妙的变化,霎时充满了茉莉花的香味。

    到这一刻,杨蔓忽然懂得这位昔日的乖乖女在干什么了——她嫌自己脏,想要稍微干净一点点。

    “对不起蔓蔓。”吕静局促地看着杨蔓,后者仿佛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原地听她讲话。

    她说:“对不起蔓蔓,我才看到你。”

    泪水霎时决堤。

    一句话也没有说,杨蔓抬手——脱了自己的短t,猛地站了起来。

    她狠狠脱下对方身上那件病服,套上了她的,一弯腰,将人狠狠抱住。

    内衣搭扣深深嵌在杨蔓的皮肤上,她的双手攀附着吕静的肩膀,哭得比谁都凶,“你不脏,你也没有病,你比任何人都干净。”

    “大吕,你听着,有我杨蔓在,终有一天,我要让那些狗杂碎,跪在你面前跟你说对不起。”

    因为那些在细碎尘埃里给过她杨蔓温暖的人,一个也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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